初平四年深秋入冬,曹操率军踏入徐州地界那一刻起,他就做好了覆水不收的准备。同样是深秋入冬,曹操在陈留己吾起兵时,是没有这个胆量的。正如他在《自明本志令》中所言,他当时并不想与诸侯争霸,所以刻意削弱自己兵力,但这一次,不同了。或许是曹操本人逐渐了然了自己的天命所归,或许他就是变了个人,总之,所有的一切,自他踏入徐州一刻起,就再也无法回头了。
太祖征陶谦,下十余城。……所过多所屠戮。
曹操征伐陶谦,连下十几座城,一路屠杀,鸡犬不留。所谓“鸡犬不鸣”,意思明白:凡带气的,都不放过。讲真,挺狠的。

古代屠城,并不罕见,但凡事有个因果,做了,就要承担后果——无论想不想。就像死刑犯可以越狱一样——只要他能接受越狱失败的后果。曹操这事,做了,但不能说他很好预料了后果,也不能说他事后没有后悔,就像他在张绣帐中,也爱了张绣叔叔的女人,但后果就不太好了,折了儿子,赔了保镖,还要年年哭鼻子。
合着,曹操屠城,后悔,他为何非得如此?南征北战三十余载,除了官渡无奈坑杀八万袁军,他明明没这些嗜好的,原来,陈寿说话了:这是报爹爹之仇呀。
于是,这事就理所应当的板上钉钉,再无周旋余地了:爹爹被害,带气东征,一路屠杀,誓报父仇。还有比这合理和完整的剧本么?如果有谁竟敢挑战这个因果,那他就要做好被围剿的准备。

但从韦曜《吴书》再探此事,恐怕没那么简单。
太祖迎嵩,辎重百余辆,陶谦遣都尉张闿将骑二百卫送,闿于泰山华、费间杀嵩,取财务,因奔淮南。
曹操迎接曹嵩(到许都),(曹嵩)辎重百余辆,陶谦遣都尉张闿将二百卫送,张闿于泰山华、费之间杀曹嵩,取财务,因奔淮南。“因奔淮南”四个字,或许就足够陶谦满腹牢骚和冤枉了。
陶谦给人的感觉,大概是:有点本事,但架不住老,憋不出大招,只能哭鼻子,以及求人(刘备)。其实,陶谦、刘表、刘虞们的出场,晚了些,他们不像董卓,虽然一把年纪了,但能折腾,搅和得天下乱哄哄,更没法像袁绍曹操般,有着肃清寰宇潜力和能力——想想曹操一把年纪时,还如年轻般进取么?说刘表坐守之辈的,偏偏就没考虑到人家上了年纪。

但陶谦给人的这些映像,实际都拜罗老所赐。其实人家年轻时,厉害着呢,如果东汉王朝的天下早些乱,谁知他不是命世枭雄?实际只要稍微一想,陶谦既能为一州刺史,一定得是人中龙凤。“冢中笑尔书生气”,这话不是白说的。汉末那些刺史,哪个没些本事?丁原,并州刺史,灭他的,是权倾朝野的董卓;刘虞,幽州牧,任上治理边夷的手段和效果,只怕比武侯后来治理南中要厉害得多吧;即便刘岱这种,那也是黑山军压城才被压塌的,说他没有能耐,不能够。
陶谦字恭祖,少好学,为诸生,仕州郡,举茂才,除卢令,迁幽州刺史,征拜议郎,参车骑将军张温军事,西讨韩遂。会徐州黄巾起,以陶谦为徐州刺史,击黄巾,破走之。徐州百姓殷盛,谷米丰赡,流民多归之。……下邳阙宣自称天子,陶谦与合从寇钞,后遂杀宣,并其众。
教科书式的上升,蒯氏兄弟口中的“治世先仁义,乱世先权谋”,陶谦没落着一个吧?黑的,白的,都能玩;明的,阴的,都顺溜,不是人精,是什么。

至于张闿,他是都尉。史载:
秦灭诸侯,随以其地为郡,置守、丞、尉各一人。守治民,丞佐之。……尉典兵,备盗贼。汉景帝中二年,更名守曰太守,尉为都尉。汉末及三国,多以诸部都尉为郡。——《宋书·百官志》
每有剧贼,郡临时置都尉。——《续汉书·百官志》
都尉,秦置,一郡一都尉,边郡或战乱频发之郡,都尉数量不止一位。郡都尉,秩比二千石,想想当年董卓硬塞给王允那五千石俸禄,王允取了二千石,就知道张闿这位置,不缺钱。
好,这俩人,一个人精,一个至少不缺钱,陶谦说了:“你,负责护送曹操的老子,然后给咱家在山间小道上,杀他丫的!”
太祖父嵩,去官后还谯,董卓之乱,避难琅邪,为陶谦所害。
陶谦密遣数千骑掩捕。
曹操父亲死时,曹操已名声在外,无论陶谦指使张闿干这事,还是张闿自作主张,其实都挺荒唐的。

那为何说韦曜《吴书》的“因奔淮南”四个字,能透出真相呢?先上结论:张闿这位,其实是给袁术干脏活的。
献帝初,国相会稽骆俊,素有恩德,时天下饥荒,郡县多归附者,骆俊倾尽家资,赈济灾民。后袁术向骆俊索粮,骆俊拒绝袁术,袁术气愤,派宾客设圈套杀骆俊。——《后汉书-孝明八王列传第四十》
此宾客是哪位?
袁术让部曲张闿佯装路过陈国,至骆俊住所,骆俊和张闿喝酒,张闿杀骆俊。
嗯,这事很有意思:袁术命张闿除了骆俊;然后,张闿不知怎么,到陶谦手下效命,接着,张闿又杀了曹操父亲;再然后,张闿“因奔淮南”,回到了袁术身边。张闿,这位袁术的盖世太保,藏得深。而张闿当时投奔袁术,曹操要收拾他,是不太容易的,兖州和淮南郡之间,隔着一个完整的豫州。

所以,曹操父亲死这事,疑点其实很多。个人认为:是被张闿杀的,但可能不是张闿亲手干的,或许是张闿部下干的。张闿有没有授权,实在不好说,鲁莽点:那就是手下人贪财——毕竟曹嵩是巨富;阴谋论点,袁术脱不开干系:徐州这块宝地,袁术到死都梦寐以求,他嫁祸给陶谦,为曹操递上一个借口,也没啥稀奇。但无论如何,这事都怪不到陶谦身上。鉴于当时袁术和袁绍水火不容,而曹操又是袁绍南面门户,则袁术和曹操,也是对手,袁术指使这事的可能性,大些。至于陈寿在引用文献作史时,为何没有深入考据这些,就不得而知了。

其实关于曹父被害这事,历来就争论很多,许多学者都有涉及。比如吕思勉先生,就曾明确说过:初平四年之秋,兴平元年之夏,魏祖始再举攻谦,谓之缴利之师可,谓之除害之师,亦无不可;谓之复仇则诬。吕先生更彻底,不仅没怪在陶谦身上,连曹操东征徐州,是为复仇这个说法,都直接否掉了,可谓对陈寿的话极尽颠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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